李峰利是我的學生,可嚴格意義上講,他不是我的學生,因為他沒有在我所帶的班級,也沒聽過我壹節課。但他又說自己長期聆聽我的教導,是我給了他精神力量,是他終身之師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我又可以大言不慚地認他做我的學生了。孔子說,人之患在好為人師。我隱隱覺得,這句話批評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呀。
記得那時1998年暑假,那時我還在鄉下壹所高中任教,我的學生段立全帶著壹個年齡相仿的小夥子,來看我了。這個段立全,是我帶的96級畢業生,現在某軍校上學。段立全告訴我,他叫李峰利,是自己的初中同學,關系很要好。只見他的這位同學上身著壹件合身的白滌良短袖,下身黑色直筒料子褲子,棕色的腰帶將上衣統了起來,顯得清瘦精幹、瀟灑利索;絳紫色塑料涼鞋,樸素而清純;頭發油亮,向壹邊整齊地梳了過去;黝黑的面龐五官端正,戴著壹副眼鏡:這形象,完全是壹個出身貧寒的大學生模樣。我和段立全開始敘師生舊情,而這個李峰利很少說話,在壹邊認真聽著,但表情有著過多的拘謹,我和段立全聊了壹會,李峰利和我說話了,他說今天是自己讓段立全帶著來見我的。聽段立全在私下說,我是壹個多麽多麽好的老師,所以特想拜訪我。今天見了我,聽我聊天,覺得認識我很高興。深感遺憾沒做過我的學生。從言談中,我知道他曾在油槐中學上高中,後來上了壹所什麽藝術學校學小品表演,現在某村小學當民辦教師。說實話,當初,我對他的感覺不怎麽好。他說話時用了過多的書面語,舉手投足書生氣太盛;談自己見解時,目光中流露出的謙卑感,又讓我又感到他禮貌有余,反而影響了我對他的良好印象。他對我的誇獎,有壹點虔誠的肉麻。好在我有自知之明,不然,我還真覺得自己就是在世的孔聖人。
就這麽壹次聊天,拉開了我們交往的序幕。
在以後的日子裏,他時不時到我這裏來。當時我們還都沒有手機電話,而他每次騎自行車走七八裏路,來找我的時候,只要看我在備課或者改作業,就少坐片刻,有些冒昧而不好意思,然後就要走;任我怎麽挽留,也絕不打擾我。只有在我確實閑著的時候,才和我聊天。我們聊的內容,有教學方面的,班主任工作方面的,有文學方面的,當然更有對官場不解方面的話題。後來也聊了他個人方面的困惑:自己所帶的班級,所帶的科目,樣樣成績在前,可每次評選先進沒有自己。因為自己不是正式在編教師,在各方面總是受壹些同事的欺負。談話時,他的眉毛時而皺起,時而凝成壹字型,在每句話的結尾處,口型微微圓張,好像在咀嚼自己的不解。顯出憤世和真誠的不解。我告訴他,遇事想開點,沒有矛盾,就沒有社會,有些現實問題,不是妳我這些小人物能改變的。我們無法解決這個矛盾的時候,只有等待,只有屈從。人的成長有時候並不是直線的,而是曲線的;人生就是在曲線中前行的。他在聽我說話時,眼睛圓睜,目光驚疑,豐富的表情在那壹刻,完全凝固在臉上,他真的被我這番空話套話吸引了。他聽了我的壹番開導,很佩服我。說我有水平,三言兩語讓自己茅塞頓開。他基本上用普通話,依然用濃濃的書面語,給人感覺太做作,簡直像在農貿市場舉辦壹場高雅的高雅的音樂會,有些不倫不類。不過,言為心聲,從他的言談中,我能看得出,他是壹個很善良的小夥子,他的心靈很幹凈,面對外面環境汙染,他手忙腳亂地排斥,避免自己受到汙染。他到我處來,就是為了找到驅散汙染的良方。他說我雖然為教過自己,但到我處受益匪淺,深受教誨如坐春風,就可以是我的學生了。可惜我並不是神仙,我也只是壹個社會底層的小人物,我給他的解答,依然是遠水不解近渴的大話空話。就這,他已經很滿足了。這讓我心裏隱隱有些慚愧。
說實話,他給我的感覺,就是迂,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在《為了忘卻的紀念》中,對柔石的感覺壹樣。善良得有些迂了。而這個性格特點,本不應該在壹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身上出現的。
2001年,我調到新的單位以後,我們有十年時間沒聯系過,他在幹什麽,我壹概不知道。倒是常常在上課時,我的學生對我的講課那麽不解,或者恍然大悟時圓睜的眼睛和凝滯的張口,讓我就想到我的學生李峰利。這表情,太壹致了。
十年後的秋天,有壹次在文化路,我意外地見到了李峰利。他顯得行色匆匆,衣著已經脫去了在鄉村小學當教師時的那種書生氣的寒酸,而是西裝革履,背著壹個紫色公文包,戴著壹副眼鏡。好像壹個白領,奔走於公司和客戶之間。他比較忙,我們沒聊幾句。他要我的聯系方式,說他十分想念我,壹定登門拜訪。
沒過幾天,他約我在壹個晚自習後閑聊。那天,我剛下晚自習。他在校門口等我,我們來到西關供銷綜合公司旁邊壹條小胡同裏的壹家小餐館。我們坐在亭子間稍微安靜點的角落,要了壹點燒烤,來了兩瓶啤酒。盡管對面不遠處桌子跟前,坐了三男壹女,表情豪爽誇張,盡情地劃拳,也絲毫沒有印象我們的閑聊。
他告訴我他這些年來的經歷——
由於那所小學工資太低,難以養家糊口,再加上他後來結婚,離婚,他只好離開了學校,開始在北京闖蕩。憑著自己的努力,他自學拿到了壹個大專文憑。在某壹公司,升職當了某部門經理,這也是他人生中經濟最輝煌的時期。他說他真傻,那時做部門經理,接觸到了公司的壹些機密,他完全可以將這些機密賣出去賺錢,但他沒有,他要忠於公司。結果別人出賣機密,人家懷疑自己,而自己壹時又沒法證明自己清白,就這樣離開了公司。離開公司後,他投資了二十多萬元跟人合夥做了鋼材生意,可就這個生意,讓自己賠的血本無歸。他又回到了人生的原點上,重新做起了流浪漢。這對他來說,無疑是壹個沈重的打擊。現剛從北京回來不久,準備在臨潼發展。目前為臨潼某銀行保險部門培訓員工。照他的話來說,那就是那個生意把他壹夜打回到了舊社會。
當然,他曾經收獲了愛情,可最終愛的道路並不順暢。
經歷這麽多,人生夠豐富的,可他的言談,並沒有過多談及自己身的遭遇,更多的談及自己耳聞目睹的腐敗,談到了北京永定河邊的上訪者,談到了官商勾結的社會現實。這麽些坎坷經歷,並沒有讓自己脫胎換骨,而依然保持那份赤子般的情懷,為社會而吶喊,為弱勢群體鳴不平。這倒讓我覺得意外。人說,社會是壹個大染缸,妳可以不被染黑染赤,但壹定要有歷練,染成了保護自己的迷彩色。而我的學生李峰利,依然是那麽初心不改,讓我驚訝!
言談間,依然流露出對社會的不解,對良性社會機制的呼喚和對國家前途的擔憂。
聊著聊著,他的話題談到我,說他在北京時,偶然在某個刊物上看到了我的壹篇文章,還害怕是重名重姓,但看內容,是我的語言風格,他確信是我。這次向我索要了我的壹些文章。我答應整理壹下,給他用電子郵箱發過去。我這個人本身就幼稚,不成熟,所以我又怕他中我的毒太深!聽著他的要求,我有些惴惴不安。
不知不覺的,外面下起雨來了,浙浙瀝瀝的。雨點像斷了線的珠子,敲打著水泥地面,發出沈悶而落寞的聲音;亭子外面,不知何時,已經掛起了壹簾雨珍珠,增添了壹絲秋的涼意。我的學生李峰利,依然是當年那種表情,說起社會,皺起眉頭,表情憂傷,表示不解;聽我說話時,壹切細節動作頓時停止,像壹尊逼真的蠟像,連嘴了的壹口菜也忘了咀嚼,筷子的壹頭,還停留在口中。直到我用目光示意他先吃飯時,他才像西方神話中剛剛解除魔咒的主人公壹樣,面部表情突然打了壹個激靈,抽出口中的筷子,兩腮壹起壹伏的蠕動開了。
不知為什麽,聽到這滴滴答答的雨聲,我壹直疑心,這雨滴,就是李峰利心中掉下的眼淚;這雨聲,就是他無助的吶喊;而這眼前的雨簾,正是他內心不解的迷茫。
以後的日子,我們見面不多,但電話時時聯系。有時候,他到我家來坐坐,有時候,邀請我去他租的房子。他的生活很不如意,在某保險公司做培訓師,又兼做飲料批發生意。他的住處是壹間不足8平米的房子,除了壹張床外,堆滿了果啤,果粒橙等飲料。為了生計,他很忙碌。和我見面,聊的依然是自己的不解。有壹次,他談到自己想辦壹個無息貸款,自己各方面條件都符合,銀行還說要研究研究。他生氣地說:
“王老師,妳看這社會,我樣樣符合無息貸款的條件,可我把這些證明送到那,人家說要研究。我問壹次,人家說還沒研究,問壹次沒研究,我不知道這些小問題,有什麽可以研究的?我看到人家隱瞞事實的人,反而領到了無息貸款,而真正在苦苦創業最需要這筆貸款的人,卻遙遙無期,苦苦等待,妳說這叫為人民服務嗎?今天的官員怎麽變成這了?這不等著要我上貢錢嗎?要知道,我才是真正的應該享受政策照顧的人啊!哎,黨的惠民政策被這幫王八蛋糟蹋了。這不定要傷害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呀!”
我安慰他壹番,然後告訴他,人家給妳玩流氓,妳何不跟他玩流氓。要是我,呆在辦公室不走,我專門等人多的時候,跟領導談我的事情。反正我又不在妳手下幹事,就是壹介平民,妳能把我怎麽樣?
聽了我的話,他苦笑了,然後道出無奈:“惹不起,妳說我做生意,惹下人家,人家稍微使個手腳,我被人整了,還不知道誰整的。”
他的無奈,也是我的無奈。我也無言了。
可他的話題並沒有繼續訴苦,而是轉到了當今社會的不正之風, 腐敗。天真勁又來了,又是當年的看不慣,又是當年的對理想環境的渴望。
昨天,我接到我外甥給我的電話,女兒的生日快到了,他給我女兒在網上買了壹輛自行車,已經到臨潼了,讓我去取。我叫上李峰利,他開著自己的三輪貨車,幫我把車子取了回來,放到優米猶自行車店去組裝。然後給我拉了壹紮果啤,到我這裏坐了壹個多小時。我問他這段生意如何。他慨嘆生意不好做。房地產不景氣,農村很多搞建築的人回家,開始做生意。自己送飲料的生意也面臨著巨大的挑戰。然後轉而談到農民生活艱苦,西瓜賣不出去,桃子賣不出去,言談中,流露出悲憫情懷。他說:“不過,王老師,我給妳說真心話,我願意自己的生意艱難,只要農民兄弟能賺到錢,我就滿足了。”他的話堅定而認真。我相信,他沒理由在我跟前玩高尚,這正是他的本色。
他也和我談到近期的校園暴力案,和我分析社會原因,有些看法很有見地。
末了,他要告辭了,握著我的手說,“王老師,妳以後只要用得著學生的地方,就壹個電話,學生壹定萬死不辭。”
哈哈,好個“萬死不辭”,用詞誇張,但情感真摯,我感動了,緊緊握著他的手。
他的日子過得很依舊清苦,好像命運捉弄人,自那次鋼材生意失敗後,沒有再能爬起來,他時而收拾自己壹番,穿著壹成不變的壹套嶄新的西裝,腳蹬擦得油光發亮的皮鞋,背著公文皮包,那壹定是給保險機構去上課;時而壹身簡樸的衣著,在寒風中,在驕陽下,開著小型的農用三輪貨車,拉著飲料,奔跑在各商家的門前。他的頭上已經沁出了壹點微微的白發,但依然不懈努力,在掙紮著,生存著。他活的很孤獨,精神孤獨。和我聊天,似乎,讓他的精神,找到了同伴。但他依然那麽積極陽光,我知道,那是他心裏有壹個善意而美好的精神在支撐著他。
我也知道,像他這個樣子,要是出門和人談愛國,談憂國憂民,人家壹定會譏笑,“妳沒病吧?三十多歲的人了,還那麽不成熟!,把妳自己管好,就是最大的愛國。”也許在大家眼裏,憂國憂民是那些衣食無憂的肉食者追求的專利,而不是壹個社會底層打拼的人的奢侈品。這也真是,妳想想,妳站在自己的三輪車旁,汗都顧不得擦,手都來不及洗,剛剛數完商家的錢,就和商家討論國家社會,這不滑稽可笑嗎?但他的確在憂國憂民,不折不扣真心實意的憂國憂民。
我壹直用智能搜狗打字,可這回要打“愛國”這個詞,我的智能搜狗顯得異常蠢笨,第壹次輸入,電腦給我提示首選詞是“愛過”,我糾正了;第二次,給我的首選詞是“挨過”,我又糾正了。直到第三次,才是“愛國”。哎,愛國這個詞眼,曾經是多麽高尚的詞匯,可今天已經很少提及,成了華堂商場裝點門面的擺設,被供奉起來了。
寫到這裏,我忽然想到杜甫,這個中國詩壇的詩史。在歷史上光彩奪目,可在他生活的唐代,沒人看得起他。他給這個那個、給不如自己的權貴和當時文壇大腕寫贊美詩,希望提攜自己,可沒人給他寫文章,寫詩歌。杜甫死後壹百多年,他的名氣才漸漸大起來了。我終於明白原因了。他與那個社會格格不入,他的言行與那種政治環境、社會風氣格格不入。把當時的風氣翻譯成今天的語言,那就是“妳不想想,自己落魄成那樣,還有什麽資格憂國憂民,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這個資格嗎?人家有資格愛國的人在幹什麽,而沒資格愛國的人整天愛國,這不是天生的白癡神經病嗎?”
真是白癡,不過,中國太需要這樣的白癡了,太需要李峰利這樣的白癡了,特別是當今。
忘了提壹點,李峰利跟我聊天的時候,提到最多的壹句古詩,就是陸遊的《病起書懷》中的兩句詩:“位卑未敢忘憂國,事定猶須待闔棺。”我記得,當年軍隊作家李存寶作《高山下的花環》時,也引了這兩句詩的上半句,只是他不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。所以在扉頁上寫到:“不知那位作家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。”今天也不見得有多少人知道這兩句,更不見得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出處,可李峰利知道。也許,憑他的文化,知道的古詩詞壹定不多,但這兩句卻在他的心靈深處紮下了根。他也就是壹個沒考上大學,在社會底層艱難求生的自由職業者。
這篇文章,與其說,我在為他,為我,為我們這樣不合流的人而顧影自憐;倒不如說我在用我的筆,在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人流中,唱壹曲無人愛聽的挽歌。這挽歌,也許我要長歌當哭,唱到老態龍鐘。